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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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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暮四合,赤輝殿的門打開了一條縫。

幾個身形佝僂的太監攙扶著一道纖細的人影從殿內走了出來。

所歡渾身軟綿無力,腳步虛浮,被太監架著才能勉強邁步。

他眼神空洞,被淚水浸得通紅的眼尾比天邊的夕陽還要像血。

這些太監從頭到尾沒有發出半點聲響,從宮中僻靜小道繞回了大皇子的靈堂,將所歡送進了偏殿暖閣。

暖閣裏的太監見了所歡,大吃一驚,剛想說楚王府的下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,餘光見所歡身邊的太監個個目光呆滯,其中一人張嘴時,還露出了半截黑黢黢的舌頭,登時心跳如擂鼓,垂頭當作什麽也沒發現:“世子妃,請隨奴才來。”

太監將手爐遞到所歡的手裏,對他手腕上猙獰的血痕視而不見,訕笑著說:“楚王府的人在暖閣外頭等著您呢。”

所歡堪堪回神,十指猝然收緊,不顧手爐滾燙,將纖纖玉指緊貼了上去:“在……在外面?”

他嗓音嘶啞,語氣惴惴,連目光都快要渙散了。

太監心知赤輝殿的太監出現,代表所歡的身上定是發生了什麽,心生不忍,多說了一句:“嗯,他們等著接您回去呢……您、您還是去裏間更衣吧。”

所歡聽到“更衣”二字,瞳孔驟然一縮,驚恐地瞪著太監。

太監不明就裏,喚人送來新的素服。

他這才放下心,去裏間脫下了身上沾血的衣裳,也用長長的袖子遮住了手腕上縱橫交錯的傷口。

暖閣內香煙裊裊。

所歡微垂著眼簾,盯著皓腕上的傷看了許久,直到外面傳來太監的催促,方縮起脖子,抱著胳膊走了出去。

趙泉果然在暖閣外。

“哎喲,世子妃,您怎麽才出來?”趙泉並未聽到殿內的喧嘩,只覺得奇怪,旁人進殿祭拜,不消片刻就出來了,他們府中的世子妃,怎麽老也不出來?

身處皇宮,趙泉行事頗有顧忌,他拽了好些個太監詢問,沒問出個所以然來,眼看天色漸晚,愈發焦躁,甚至生出了讓人回府報信的心。

好在,所歡在天黑前現身了。

“無妨。”他語言含糊,“有個皇子悲傷過度,拉著我說了些話。”

趙泉聽得糊塗:“皇……皇子?”

世子妃並非世家出身,入宮前,就是玉清觀的道士,宮裏的皇子再怎麽悲痛,也沒道理拉著他說話啊。

“嗯。”所歡避而不談殿中之事,埋頭往甬道上走。

他沒走兩步,身後就有太監擡著軟轎追上來,說是陛下恩賜,允他坐著軟轎出宮。

“世子妃,這……”趙泉目瞪口呆。

所歡倒是沒什麽大反應,眼裏連詫異都不曾有半分,直接屈膝行禮,然後扶著太監的手,上了軟轎。

趙泉心裏縱有千萬個問題想要問,話到嘴邊,都只能咽回去。

這裏可是皇城,但凡說錯了話,可是要掉腦袋的!

而所歡一進轎,立刻無骨頭般癱軟在了軟墊上。

他擡手,拂開面頰上的碎發,掌心裏赫然是五個深紅色的指甲印,但所歡並不在乎,他甚至連手腕上的勒痕都不以為意,只用手指按壓著眉心,思索著天子說過的話。

在赤輝殿裏,所歡被大周的皇帝用淫具不斷地折磨,直到昏厥。

他身子骨弱,耽於情欲於壽數無益,如此折騰一番,怕是回府就要臥床不起了。但所歡心裏依舊是慶幸的,因為縱使皇帝被欲望烤得氣喘如牛,最後也未曾真的付諸行動。

這當然不是天子仁慈,更不是看他可憐,而是單純地忌憚楚王,怕赫連與寒察覺出端倪罷了。

“後宮?……呵。”垂著頭的所歡冷笑出聲,指甲再次摳進了掌心。

他的笑聲先是埋在胸腔裏,很快,就有逸出來的趨勢,最後徹底地融入了冬日的冷風,碎成一片又一片淒厲的哀嚎。

是啊,於天子而言,將他納入後宮,封為妃嬪,是天大的恩賜。

所歡想,陛下怕是從未想過他會拒絕。

那可真是大錯特錯了。

所歡換了個姿勢靠在軟墊上,撩起轎簾一角,目光所及皆是富麗堂皇的宮宇以及看不到盡頭的朱墻,腦海中浮現的,卻是香火鼎盛的玉清觀。

這座皇城與曾經囚禁過他的道觀,有何分別?

再者,就算天子當真能算計到楚王,來日,他入宮,又真的能拿到屬於皇後的鳳印嗎?

所歡還沒有天真到相信虛無縹緲的承諾。

後宮妃嬪,哪個沒有顯赫的出身?

他不過是個被謝璧從青樓裏帶出來的,哪怕成了大周極為推崇的道士,也嫁過人,能有個封號,已是天恩浩蕩,至於報仇……哈!誰會在乎一個玩物的心思呢?

今日,天子能誇下海口,允他榮華富貴;他日,便能毫不留情地將他丟棄在深宮,讓他過完乞丐都不如的下半生!

所歡吐出一口濁氣,哀哀地嘆了口氣。

擺在他面前的選擇看似有很多,實則,能選的,卻只有一個——他要覆仇,他要自由,只能賭赫連與寒會登上至尊之位。

他要和天賭,賭他所歡在世間,還有一線生機。

“看天意?”所歡喃喃自語,眼神空洞且茫然。

但他很快回過神,摳著手腕上的傷痕,註視著黏稠的血一滴接著一滴墜落在雪白的衣擺上,嘴角僵硬地勾起。

不。

他不會將命運托付於天意。

他……為何不能是“天意”呢?

軟轎忽地停了下來。

“賀大人安好。”太監們的聲音從轎簾外傳來。

原是碰到了入宮的賀清風。

“轎子裏是哪位貴人?”

“回大人的話,是楚王府的世子妃。”太監的回答很是得體,“陛下聽聞楚王府的世子與世子妃身子都抱恙,特意賜了轎輦呢。”

賀清風聽了這話,臉上溫煦的笑意緩緩散去。

“世子妃?”他偏頭,看著隨風浮動的轎簾,似是瞥見一抹慘白的身影,眼皮沒由來地一跳,“世子妃可安好?”

這一回,回答賀清風的,是所歡。

“多謝賀大人關心,我很好。”

“賀大人,時辰不早了,奴才們先送世子妃出宮去了。”太監行了禮,再次擡起軟轎,往宮外走去。

晚風吹起了賀清風素服的衣袂,他身側的一窮眉頭緊皺,欲言又止。

“我知道你要說什麽。”待軟轎遠去,隱於昏沈的天光中,賀清風才收回視線。

一窮低語:“陛下此舉……實在是荒謬!”

“司馬昭之心啊。”賀清風撣了撣衣袖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文人劍的劍柄,“只是可憐了世子。”

“老師有空擔心世子,不如擔心擔心自己。”一窮無奈地提醒,“陛下召老師入宮,難不成是動了將楚王府的世子妃強擄入宮中的心?”

“不會。”賀清風篤定搖頭,“就算陛下真動了這樣的心思,也得等楚王府式微,赫連與寒不再是威脅以後,再做打算。”

一窮想了想,又問:“那陛下召老師入宮,所為何事?”

賀清風徐徐邁著步子,長靴跟過甬道上的細雪,留下一串腳印。

細看,每一步之間的距離,竟分毫不差。

“大皇子薨逝,陛下怕是要對楚王動手了。”

一窮微微一驚,繼而很快掩飾好了情緒:“陛下忌憚楚王已久。”

“是啊,有二十萬玄甲軍在側,哪個帝王能安睡?”賀清風淡淡道,“楚王在漠北三年,軍中無不聽他號令,陛下就算褫奪他的封號,於他而言,也不痛不癢,甚至於朝中,都沒幾個朝臣會站出來,指責楚王的不是。”

可皇子薨逝,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
賀清風在電光石火間,想到一種可能,後背兀地沁出絲絲冷意。

“老師?”一窮見他停下腳步,疑惑地問,“可是有什麽不妥?”

賀清風回過神,臉上再無半點漫不經心的笑意,握著文人劍的手也繃出一條條青筋:“無事……走吧。”

他啞著嗓子道:“陛下還在等著呢。”

大周的天子在等著賀清風,在宮外的赫連與寒則在等所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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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耐性不算好,待天色昏沈,便帶人,打著入宮請見陛下的旗號,直接闖了進去,緊接著在甬道上,攔住了太監們擡的軟轎。

“楚王殿下!”宮中無人不知赫連與寒的兇名,擡轎的太監嚇得手腳發軟,不等赫連與寒開口,先一步跪倒在地,瑟瑟發抖地請安。

“都退下吧。”赫連與寒的目光凝在軟轎上,擡手命身後的隨從接替太監,然後掀起轎簾,彎腰鉆了進去。

狹窄的空間裏,面色蒼白的所歡規規矩矩地端坐著。

他的雙手安然交疊在身前,睫毛翕動,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,輕聲道:“兒臣……給父王請安。”

赫連與寒單膝跪在軟轎內,欺身湊到所歡面前,挑起他的下巴,在他的眼尾尋到未幹透的淚痕,眼神一厲:“看著為父。”

所歡抗拒地縮了一下,極不情願地尋著借口,但最後礙於身份,還是顫顫巍巍地擡起了眼眸。

他的眼睛是偏狹長的含情杏眼,眉則如遠黛,不用描就足夠嫵媚。

只是如今,再嫵媚的眉眼間也籠罩著細密的水霧。

赫連與寒用指尖挑開一滴剛從所歡猩紅的眼尾墜落的淚,眼底升騰起更多的戾氣。

所歡忽地偏頭,倉皇擦去淚水,強打起精神,仿佛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:“父王,這是宮裏,您……您怎麽能上兒臣的軟轎呢?”

他說話間,衣袖碎雪似的從細細的腕子間跌落,露出了其上駭人的紅痕。

赫連與寒的唇登時抿成冷硬的線,一席黑漆漆的煩瑣錦袍都壓不住濃烈的殺意。

“父……父王……”所歡在手腕被赫連與寒攥住的剎那,痛呼出聲,“疼……您弄疼兒臣了!”

“是……”

“就是那個軟轎!”楚王的話尚未說出口,轎外就傳來了蠻橫的呼喝,“楞著做什麽?去把人給我從轎子上拽下來!”

“六皇子,您……”

“他算是個什麽東西?不過是個沖喜用的玩意兒,有什麽資格進殿祭拜皇兄?!”

“六皇子、六皇子住手啊!”趙泉的喊聲也響了起來。

短短幾個呼吸間,所歡心裏尚未沈澱下去的恨意再次浮現出來。

他狠狠一咬舌尖,逼出更多的淚,順勢歪在赫連與寒的懷裏:“父王——”

“父王,兒臣……兒臣好痛啊!”所歡顫抖著擡起手臂,將血淋淋的手腕遞過去,“兒臣……兒臣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,兒臣……兒臣好痛!”

縱橫的紅色傷痕如紅梅落雪,綻放在赫連與寒的眼瞳深處,他的心也像是被無數紅線給死死勒緊了。

赫連與寒沈默一瞬,兀地湊到所歡的櫻唇前,兇狠地咬下去,嘗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涎水後,頭也不回地從軟轎上跳了下去。

纏鬥成一團的眾人霎時安靜下來。

扭著趙泉胳膊的六皇子更是震驚地瞪圓了眼睛:“皇……皇叔?!”

赫連與寒用拇指蹭去唇角淡紅色血跡,鷹眼不耐煩地瞇起,冰冷的目光嫌惡地刮過六皇子的臉,直截了當地問:“他是你傷的?”

“誰……誰?”六皇子兩股戰戰,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手腳並用地往後退。

不是他膽小,實在是赫連與寒的兇名太盛。

赫連與寒雖是眾皇子名義上的“皇叔”,行事作風卻從不顧及血緣親情。

也是,一個親手弒父之人,又怎麽會在乎皇侄的性命呢?

六皇子的心在看見赫連與寒的剎那,涼了半截。

他實在想不明白,為何這位兇神會從所歡的軟轎上跳下來,不過,他如今也沒心思想這些了。

因為赫連與寒居然從腰間摸出了一根銀蛇般的軟鞭。

那軟鞭原是貼著玄色腰帶,宛若銀色的蟒,靜靜地蟄伏在男人精壯的腰間。

軟鞭過於不起眼,以至於宮門前的侍從都未曾發覺。

六皇子的頭皮猛地炸了開來:“皇叔,我……我可是你的親侄子啊!”

赫連與寒置若罔聞,薄唇微勾,桀驁又俊朗的面容映在六皇子驚駭遍布的眼睛裏,無端冒起森森的鬼氣。

“他是你傷的?”

赫連與寒又問了一遍。

六皇子手腳冰涼,欲哭無淚:“皇叔,我……我沒有傷他啊!”

“……不信,你……你問他!”

恰在此時,軟轎的轎簾被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掀開了一條縫。

六皇子如同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,膝行至赫連與寒的身前:“皇叔,不信,你……你問他啊!你問他!是不是我傷的他!”

六皇子信心滿滿地望向軟轎,對上沁著水意的含情目,心兀地一突。

鋪天蓋地的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。

“皇——”他話音未落,瞳孔驟然一縮,皆因那張在轎簾後若隱若現的嬌艷面容露了出來。

所歡櫻唇微顫,粉舌一閃,淚眼婆娑地頷首:“是他。”

“什麽——”六皇子如遭雷擊,只覺得雪白的轎簾後藏著只惡意滿滿的艷鬼,五臟六腑都狂顫起來,“不……皇叔,皇——唔!”

他的哀嚎隨著纏上脖頸的軟鞭戛然而止。

坐在軟轎中的所歡亦滿耳轟鳴,心跳如擂鼓。

他的指甲早已將掌心摳破,但他渾然未覺,直到一抹赤色的血倏地濺落在轎簾上,宛若一抹夕陽的餘暉,燒到了他的眼底。

所歡緩緩地、緩緩地笑起來。

同時,一滴淚,淌過了他猩紅的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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